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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六十四章海運之議(漕幫篇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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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六十四章 海運之議(漕幫篇)

嘉慶九年春,朝廷終於議定,閩浙水師中設立總統帥,由李長庚出任。這一年便由李長庚坐鎮中軍,率領海壇鎮總兵孫大剛,溫州鎮總兵胡振聲一並出擊,尋機與蔡牽決戰。阮元、李長庚在浙江得了上諭,也立刻開始了準備。與此同時,嘉慶也發現兩廣總督倭什布為人昏庸,不足以抵擋廣東海盜,便將倭什布免職,因那彥成覆職以來,辦事勤勉,又一度清剿廣東會黨,便任命了那彥成做兩廣總督,坐鎮廣東主剿海盜。

而這時的阮元,也再一次踏上了前往漕幫的船只,從他與吳康成的交談中,他也逐漸認識到,若是漕幫在海運一事上果然有所阻礙,那麽海運之策,即便有所準備,也著實難以施行。想著餘得水乃是乾隆元年生人,已是遲暮之年,若不能與他再行商議一番,或許自己再沒有機會了。不過這一日撫院的行船倒是順利,進入嘉白幫區域之後,便早早有迎送船只前來,不過一個多時辰,便將阮元迎入那庵堂之中。

只不過這一日,阮元卻依稀發現,這庵堂似乎與之前來時不同,庵堂之側竟多了一個木制站籠,站籠之中,落日下尚看得清楚,正有一人披頭散發,垂著腦袋立於其內。那人聽得腳步聲響,略微擡起了些頭,阮元卻依然看不清他面孔,看他如此憔悴,似乎也是受了重傷,可漕幫之人,似乎也對他不管不顧,任其自生自滅。

“阮中丞,多年不見,中丞風采依舊啊!”不知覺間,阮元已走進了庵堂正殿,只見眼前已多了一個老者,正是餘得水。可是阮元見了這時的餘得水,卻也不禁心中一驚,原來這時餘得水須發皆已斑白,面色相較於數年前,也已經大為憔悴,畢竟他這時已年近七旬,又多為苦力,老年時精力消耗更甚於其他人,這次二人見面,多半也就是最後見一次面了。但餘得水猶自興趣盎然,笑道:“不知中丞今日來看小老兒,是有何見教呢?”

“當然。”阮元清楚,這一次來漕幫是有求於人,只好先給漕幫些便宜,便道:“去年運河不通數月,漕幫亦多受其累,是以我已經上疏聖上,暫緩貴幫去年的扣項,以安貴幫幫眾之心。”所謂扣項,是漕幫運送漕糧之後,官府尚需扣下的一筆費用,阮元為嘉白幫延緩扣項,當然也讓嘉白幫的經濟負擔得到了改善。

“哈哈,如果是這樣,小老兒還要多謝阮中丞啦!”餘得水也笑道:“不過,中丞若是只有扣項這一件事,大可送一封信過來,我等漕幫,自然會對中丞加倍感激,絕不敢再有私扣漕糧之事。卻也不勞中丞親自前來一趟啊?中丞今日過來,是另有要事吧?”

“是,不知庵堂之前那個人,究竟犯了何事?竟要被貴幫罰站到生不如死之狀?”阮元問道。

“阮中丞還真是勤學好問之人啊?”餘得水笑道:“那被囚在外面的丁阿毛,小老兒也曾聽聞,平日倒也能幹,不過……就是身上有些地方,自己控制不住。前些日子,竟然和自己嫂子通奸,正好被幫裏其他弟兄捉奸在床。咱漕幫啊,從來都是最重兄弟情誼的,您說他做了這般見不得人的事,咱弟兄還怎麽容他啊?所以小老兒也沒有辦法,只得依照幫規,先將他罰於站籠站立三日,之後再行沈塘了。”

聽到“沈塘”二字,阮元心中也不禁一驚,忙道:“餘幫主,沈塘乃事關生死之事,幫主怎可隨意行之?他雖然有過,卻也應先交由官府,經官府刑訊公斷。更何況通奸雖然令人不齒,若無他事,卻也絕不致死啊?”

“這個中丞卻是有所不知,咱們漕幫裏面的事,從來都是咱漕幫自行處斷,外面村落,不是大多也一樣嗎?只有兩幫互鬥,或者涉及官府之事,小人不能自行決定,才來告官,求官府居中裁決的。”餘得水說著這些,竟似漕幫自行處決水手,也是幾十年,甚至上百年的舊習一般,絲毫不以為異。

“餘幫主,這……你怎能如此說話呢?”阮元見餘得水竟絲毫不為其所動,也忍不住勸道:“國法從來嚴禁私鬥,亦不許百姓自相覆仇,便是因百姓無自斷之力,若人人都可自行處決他人性命,那今日一人被私相處斷,明日他妻子親族,便也可以同樣的方式覆仇,如此冤冤相報,天下如何還有寧日?是以但凡涉及用刑之事,均要問過官府,依笞杖徒留死五刑相決。今日這丁阿毛究竟應該定下何等罪名,我姑且不論,但眼下幫主之行,足以置他於死地,那幫主的所作所為,不就成了僭越國法嗎?餘幫主,在下與幫主認識多年,深知幫主絕非違逆朝廷之人,幫主所言沈塘,乃是這裏陋俗,絕不可再行以此取人性命,下官也是看在與幫主多年相識的份上,希望幫主聽在下一言吧。”

“哈哈,阮中丞,您是不是覺得,您這一番話說得很有道理啊?”不想餘得水不僅不願改變原來態度,反倒面不改色的對阮元笑道:“老夫與中丞結識也有七年了,老夫也再對中丞說一句真話,中丞若是不信,大可拿著他丁阿毛的所作所為,到其他幫裏去問一問,若是有一處漕幫用刑比咱們輕了,那老夫這幾十年漕幫日子,也就算白過了。中丞想要用法度約束漕幫之內的這些事,或許想法是不錯,可若是中丞真的這樣做了,只怕沿河漕幫,就再也不願意和中丞共事了啊?這幾年,漕幫的事老夫也清楚,他們為什麽悉數聽命於中丞?其一是因中丞果然為漕幫水手著想,其二嘛,便是因咱們漕幫內部之事,仍屬自便了。中丞,其中得失,您可要想清楚啊?”

阮元聽到這裏,心中也不禁一陣黯然。其中他也清楚,自明代以來,民間鄉村法度,素有“輕前朝所輕,重前朝所重”之事,所謂重者,指的是謀反叛逆之行,明清以來刑罰日嚴。所謂輕者,便是民間風俗之事,大多由鄉村聚族自決,反倒是不用官府用刑了。可民間自決,往往有嚴苛之弊,許多鄉村宗族本是見識不多,便在風俗規範上一味求嚴,諸如通奸等違背風俗之事,依刑律大多只是杖刑徒刑,依部分村規卻要付出性命代價,漕幫出身底層,自然沿用了這種下層風俗。自己雖然也對這種苛刑不滿,可一人之力,又如何與數百年根深蒂固的民俗相抗衡?想著畢竟自己對漕幫尚有所求,只怕丁阿毛的性命,自己是保不住了,惆悵之餘,下面的話竟也說不出口。

“不過中丞這突然前來老夫庵堂,不會只是為了救那丁阿毛一命吧?”餘得水似乎也看出了阮元心中所想,笑道:“這丁阿毛平日也沒幹什麽大事,中丞來此之前,應該是不識的。也就是說,中丞今日另有一件要事,想要與老夫商議,是不是?不如這丁阿毛之事,咱們就先擱置下來,先談正事吧。”

“確是如此。”阮元道,說罷,便將漕糧海運之事,說給了餘得水聽。為免餘得水過於反感,這時他也只得解釋道,漕糧只是分出部分進行海運,漕幫運糧依然無礙。可即便如此,餘得水聽完阮元所言,卻仍是眉頭深皺,絕無半分喜色。

“其實不瞞中丞,這海運之事,就算真的能成,只怕老夫也看不到了。”餘得水沈思半晌,不覺嘆道:“老夫和中丞不同,這輩子,都是靠力氣過活,年輕的時候,也不知積下了多少舊病,這些日子,也是一日比一日更甚了。就算中丞的建議,得了皇上許可,那時老夫又在哪裏呢?所以這件事,老夫本來是可以不管不顧的,可我舍不得啊……中丞,說句未必好聽的,您這樣漕運改海運之策,是要斷咱下面所有弟兄的命 根子啊?”

“餘幫主,我方才已經說了,只是部分漕糧改成海運,如此說來,貴幫運糧之事,也不會受到影響啊?”阮元道。

“若是但凡政事,便如中丞最初所預想一般,那天下之間,又哪裏還有這許多繁難之事呢?”餘得水苦笑道:“若是果然行了海運,這改漕為海的省,會是哪個?多半便是江蘇和浙江了,江西、湖北,那邊漕幫我也清楚,境況還不如咱們呢,更何況川楚之役打了七年,皇上絕不會再輕動川楚百姓生計,這一點中丞應該清楚啊?到時候,中丞說是部分漕糧改為海運,其實浙江要承擔的,是其中絕大部分,那時即便留下咱們漕幫,漕幫需運之糧,需用之人,還有多少,只怕一半人都要斷了生計啊?”

“餘幫主,您這樣想問題,未免也把未來之事想得太窄了。這海運之事,我想著一樣需要數千人手,若是到時候,能讓漕幫之人去海上運糧,這漕幫生計,一樣可以得到解決啊?”阮元還有自己的預備辦法。

“那中丞想過這些嗎?”餘得水道:“第一,漕運和海運截然不同,運河無風濤之險,所以幫裏水手雖然在水上過活,卻未必能走海路。第二,沿海上下,一樣有不少靠海為生之人,若是到了時候漕幫的兄弟到了海邊,能競爭過那些人嗎?到了最後,漕幫這些兄弟,還不是要過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?中丞為何不想想,漕幫生計,本來也不甚寬裕,可為什麽沿漕上下,水手足有十萬之數,與他們相關聯之人,更是不下百萬,只不過是因為這漕運乃是國制,百姓依國制而生存,即便所得有限,也總有個安穩的心思啊?若是有朝一日,這心思都被斷了,那千裏運河,只怕再無寧日了,那樣的情況,就算中丞覺得無所謂,難道皇上也能眼睜睜看著川楚之亂,再起於這條河嗎?”

“中丞,老夫的日子沒多少了。但老夫這輩子,八成的工夫都耗在了這條運河上,我舍不得這條運河,也舍不得這些弟兄啊。中丞是讀書人家,或許也不清楚,這些弟兄,若是有地可耕,有機可織,何必來幹這一行呢?若是老夫再不能護得他們周全,那也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,這嘉白幫,不,這沿河十萬漕幫之人淪為流民,連活下去都成了問題啊。這樣的情景,恕老夫不能認同了。”

阮元本也清楚,漕運改海運之事,絕非朝夕可成,只是聽了餘得水之言,方才清楚,漕運上下,早已和大運河緊緊綁在了一起,要想打破漕運困局,絕非幾句空言所能實現。或許沿漕上下,官吏也從漕運中獲得了不少好處,可一旦改漕為海,官吏所失去的不過一處財源,卻不致危及生計,漕運水手卻可能被徹底推入深淵。這樣想想,海運之事,即便可成,也需要進一步規劃才是。只好對餘得水道: “餘幫主,若是如此,這件事我也會向皇上稟明。幫主不舍得這些水手,皇上自有好生之仁,也絕不會貿然行事。”

“如此,老夫也謝過中丞了。”餘得水道。

“不過……餘幫主,那丁阿毛就沒有一點緩和的餘地嗎?”阮元想著畢竟看到了這些漕幫之事,總是不能棄而不顧,又對餘得水道:“畢竟他所犯之事,距離死罪太遠了。所以我也想著,餘幫主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,至少……至少留他一命呢?”

“若是如此,老夫也和下面兄弟們商議一下吧。”看起來餘得水還是給阮元留了幾分餘地,可他話語卻並未放松:“畢竟老夫後面這些時日,也要靠著他們不是?若是他們也願意減死一等,那老夫又何必殺生呢。可若是他們之中,沒有一人認同中丞之見,僅憑老夫這幾分面子,他丁阿毛的性命,還是保不下來啊?”

“那也謝過餘幫主了。”阮元清楚他所言非虛,便也再次向餘得水行過禮,拜別了漕幫。不過這一次回程,阮元心中卻比前兩次更為惆悵,看來海運、風俗這般根本之事,僅憑自己一人之力,實在是過於微弱了。

而這一次,也是阮元最後一次前往嘉白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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